借月章

累上留云

幸运的是他曾送她出嫁,不幸的是他没能娶她

未央宫地势极高,须得有百八十层玉阶铺垫。重葵曾扶着门框喘得厉害,抱怨这玉阶修得太高。父王眯着眼笑,这才好啊。他就喜欢看那些大臣走得累极了还要强装安定无恙地同他报告。

真是。比她还像个孩子噢。重葵想。

但玉阶下不远处连着一个曲折的水上长廊,湖面很大,夏天有许多荷花开着,冬天荷叶枯了等白雪慢慢地飘洒就是另一种风味。有一个华亭,是专为了她修的。她喜欢托着腮看风把亭角的琉璃垂穗吹得一动一动的,重葵说玉明湖上的风景最最看不厌。但她无聊到数桌上纹路有几条却又舍不得离开的时候,其实大家都知道,朝阳帝姬喜欢看的不是湖、不是水、不是爱吹风,只是渴慕极了一个少年郎的影子。

他不戴玉冠,只用一只檀黑的簪子把像墨一样的头发固定着。不像时下贵族流行的白裳广袖,他从来都穿着一成不变的玄衣,勒紧的窄袖有着干落的美。他会踩着木屐从水上长廊的尽头向她靠近,重葵总在第一时间听见响屐之声,兀自暗笑。等着少年郎路过她时顿步,唤她一声“殿下”。她再矜持地抬起头,轻轻应一声。更多时候她会拦下他,和他讲她无聊透顶的经历,什么宫女摔坏了她最喜欢的钗子啦她又得了什么新宝贝,无论是什么她都乱糟糟地翻出来同他说。他总是礼貌地倾听,却不做多余的回应,等到她一大段结束又要开始新的一大段的时候,他会含着微笑无奈地提醒,他要去见王上了。

重葵只好撅着嘴送他离开,看他的背影走到了长廊的另一头。青莲芝兰,他的容貌是那样的出色,朝阳帝姬觉得他长得真是好看。

年幼的公主自以为很好地把这份喜欢藏在了心里,但这份喜欢坦坦荡荡理所应当的被所有人知道。

这亭很好,等到少年郎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,再过一会,那高高的一阶一阶的玉阶上又会有他的背影。未央宫装饰得金碧辉煌,经光一照鎏金瓦片亮堂得惊人,远远得看就像一个小太阳。而她的少年郎一步一步,从容地向太阳迈去。

重葵最喜欢这个时候,她不用再收敛她大胆明烈的目光,她可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。其实她倒是想,哎呀你快回头啊,王国里最尊贵最美丽最可人的帝姬正看着你呢。可是春去秋来十载,重葵从来没有见到他一次回头。

重葵想,我的封号也是朝阳,那你理所应当也看看我。

可是很遗憾,没有。

——

少年郎的名字叫楚谨云,出自世家之首楚家。

重葵第一次见他是在夏天,彼时她在廊边卯足了力气要摘一朵荷花,她是午睡时乘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。荷花甚美,欲采撷把玩。

冷不丁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,重葵正使劲撩几乎要撩到那朵荷花,突然听见一个声音,险些翻进湖里。还好小公主肉敦实,下盘极稳。

那个人只是淡淡地说了句,

“花亦有灵。”

重葵下意识地回头看。有些人你见了会心生厌恶,有些人你却骤生茫然无措的欢喜。

有些人你当真是不能看的。

她连忙站起来,连不小心浸入水里的半截桃红裙摆都不记得了。多美的一个少年郎,多灵动的一个少年郎。重葵只恨夫子教书时她只顾画乌龟,好了,现在什么夸耀的话都讲不出。也许是真的讲不出,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描绘。就像是朝阳一样。

他不过淡淡地说了句花有灵,她却陡生一丝无地自容的狼狈感。

少年郎的眉眼淡淡的,对她痴迷的目光不以为意,他早已习惯了。

他并不多停留,少年郎兀自远去了。

重葵好久才反应过来,猛地低头,水面上出现一张被肉填充的脸。半截裙摆浸在水里,艳丽的桃红浮浮沉沉的。

重葵一屁股坐在地上,捂着脸,她也讶异自己莫名所落的一滴泪。

呸,摘什么荷花。

有什么难过的,她爬起来,对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,重复着往日宫婢对自己的恭维之词。

“朝阳帝姬可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美人了,又身份尊贵。你看看,不是天上的仙女也是地上的花灵……”

——

重葵从没有见过葵花,望都的葵花不知道怎么种一个倒一个。她能够保存的,只有小时候母妃给的一小袋葵花种子。

她种过两粒,都死了。再也不敢种,锦囊里的种子可是种一个少一个呢。

母妃留给她的东西很少,她向来很珍惜。

情窦初开的小公主曾听了谁说过,喜欢一个人就要把自己顶珍贵的东西送给他。

上元节的时候,灯火华媚得很。宫中有规定,王公贵族今日有宴。小公主提着裙子偷偷尾随着不耐交际离席的楚郎君。他慢慢地走,停在一树银花之下。光把他的眉眼照得分外耀人,重葵把半个身子缩在柱廊之后,却痴痴地忘了神。

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。

他仰头看树,银光流溢。夜色在他身后,在光暗之间,铺陈开来。

重葵终于记得她要做些什么。

她应该像踏了莲花一般地走过去,脸上的颜色和胭脂和得正好,再冲他羞涩而婉约地笑。这些都是她问了旁边的小宫女所知道的。楚家的小郎君又怎么会知道,有一个小姑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把见面的场景摹绘了千百遍。

可等到重葵走上去,所有的排练,所有预设的风姿,她都不记得了。

她停在那个少年郎面前,僵硬得像木头一样,扯出的笑像是乱画的鬼脸。重葵抬起手,合拳的手慢慢翻开,两粒向日葵的种子安静地躺在手心。手心微汗,风一吹有些凉。

她料想自己的目光应该是如春水般的柔情,其实她的眼里是期冀、焦急,和不为人知的卑微与苦涩。

少年郎黑色的发丝垂动,如鸦般的长睫垂下,看向她的掌心,歪了头好像有些困惑的模样,重葵听见他说,

“抱歉,我不吃瓜子。”

金尊玉贵的公主,如何设想也不曾有这样的回应。喂,这不是给你吃的啊。

这是、这是——

小公主焦急地张口又哑了喉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楚谨云耐心地等,看着光影一点点落在她眼里。重葵简直要哭出来,却不知道何生的一股蛮气,强把葵花子往他手中一塞,转身提着裙子就跑了。

跑得远了她才停下了身子,她蓦地想见楚谨云发愣的模样,或许他会吃惊这不可理喻的行为,望都里大概没有女子会做出这样的行为。

于是她又欢乐地转过身去,银光火树之下,空荡荡的,唯独没有一个他。

原来他已经走啦。她陡生一股怅然。

没关系的,目的达到了就好。

其实像这样的回答,在往后并不少——

“抱歉,楚有恙,不能陪予公主。”

“抱歉,楚难当公主厚爱。”

“抱歉,楚有婚约在身。”

“抱歉,公主。”

真是一开始便知晓结尾的模样。

——

等到朝阳帝姬大一些的时候,她便不似那般羞涩了。墙撞多了,头自然也就硬了。

尊贵的朝阳帝姬,其实为世家的贵女们有些不齿。

算什么嘛,死缠烂打。幸好呢,楚郎君心如磐石。她们各自欢喜,却又惆怅,不知道这样好的郎君究竟最后会属意谁。

算了。

总归不会是朝阳帝姬。她们聚在一堆,嘻嘻地笑。

喂喂喂,贵女们互相推搡了一下。理好了衣襟,扶稳了头上的簪花,当真是一幅幅千娇百媚的模样。美得各有千秋,目光却流连在一个地方。原来是棠花之道上走来了个少年郎。

高束的发,散下几丝动人的丝。眉眼中既有少年的伶俐又有青年的锐气。就像是玉树青枝,青莲作的骨一般。落花心甘情愿铺在他的脚下,几片棠花又落入肩发。

贵女们屏住呼吸微垂下头,做好了自个最美的模样,正等楚谨云走过,欣赏自个那不胜娇羞的模样。

咦,怎么半晌还不见他走过。

一抬头,却见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少女笑嘻嘻的挡住了那少年郎的路。

他目无表情,她笑意盈盈。他绕路,她阻。他停,她也停。

楚谨云低下头,轻轻蹙起眉。

重葵见他要恼,也不在意,踮起脚尖探近了脸,少年下意识地往后仰。少女的长睫轻颤。

她伸手一摘,却是从他头上拣了片落花。

重葵的酒窝漾起,

“你看你躲什么。 ”

今年的琼花开的是那样好。

今年的少女又是出落得那样动人。

——

等到朝阳帝姬十六岁时,她的相貌亦如朝阳一般的耀眼。而过了弱冠的楚谨云也凭借着出色的才能跻身中朝,与几位中朝的大夫们常在宫中谋事。

贵女们咬烂了不知道几条绢帕,料定了朝阳帝姬定从中作梗,楚郎既处内庭,她可不是要近水楼台先得月了。

害。

怎么可能呢。她们想想,又释怀了。

——

兰心亭是为水榭,周徊碧水,夏则碧荷万顷,风起飒然。中朝之人喜于此议事,风波倾人,令人心旷神怡。

几位留着长须的官员们围着石桌正谈论着什么,十分兴起。楚谨云没有参与,倒是站着对向外头的水与荷,眉眼淡淡的。好像临风赏一湖夏色,但好像只是出着神。风慢慢吹把淡淡的荷香都吹来了,有渺渺的歌声从水面上传来。楚谨云轻皱了皱眉,还以为是听错了。见讨论得欢畅的大臣们也都转了过来,才知道这歌声是确有其事的。

碧荷生得好,却看见有处晃动,顶上的花都颤得厉害。好像是被人拨开一道,一处一处地向这边晃来。

歌声原来越清晰,原来是一只小舟,从繁多的荷花里开出了一条道。

重葵坐在舟上,身后的一位婢子微伏着摇桨。她生得漂亮,又为了应景,穿了湖碧色的长裙,一枝荷花散在她的裙角边,显得愈发的美丽。

重葵含着笑,眨也不眨地盯着兰亭临水的年轻公子。楚谨云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,只是淡淡地看着。倒是亭里其他的大臣,眼尖的瞧见了舟里的公主,又偷瞟了一眼楚家的公子,暗叹这腰板可真直啦,老老实实的都眼观鼻鼻观心,心说我可没看见哎呀天气可真好x兄刚刚聊哪啦哈哈。

等到舟头快要抵着亭了,心急的公主便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,舟子晃荡,她真是险些翻下去,一个踉跄打住了身形。

重葵暗骂自己,真是笨手笨脚呀。

楚谨云慢慢地收回下意识往前探的手。

重葵高兴地仰着头,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呢,就听见清一色的“参见殿下”,把她要说的话生生堵了回去。一群没眼见的家伙,重葵皱眉,挥挥手,

“哎呀又不是来看你们的烦死了。”

再看回楚谨云,又是快快乐乐的模样。

她把小兜里的莲子一股脑的捧到他的面前,“这可是今夏最好的莲子,我都给你呀。”

眨巴眨巴的眼,重葵满怀期待。

期待什么呀,常有期待就常有失望。都失望这么多次了,你啊你怎么还是不死心。

莲子是她采的,又是她一个个慢慢地剥。剥了绿衣又去苦心,她小声地和莲子说抱歉,因为她要送的人并不会珍视它。太难过了,她吸吸鼻子,说烦死了都怪莲子这样难剥。

楚谨云看着她,表情是她一贯见过的。

就是毫无动容。

其实大家都看见了千金公主手指上的破损,这样好看的手破了才更令人心怜,譬如白璧微瑕,都是很引人注目的。

在场的都是聪明人,谁都暗暗知晓莲子与伤口的联系,但是谁都没有说话。

楚谨云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,他不为朝阳帝姬的美貌折腰,也不为了这一番真心而动容。

“抱歉。”

又来了。

果然。

重葵的笑一瞬间有些僵。

她高高地仰起头说,“本宫的命令你岂敢不从。”惟有搬出这样来才能如愿,重葵你是否真的开心。可是没有办法啊。

真的是,没有办法啦。

楚谨云低下头去,是对王族的臣服,慢慢地说,“遵命。”

——

夏天结束了。

楚谨云要订婚了。与寄养在他家的小表妹——。听说是情投意合。

大家都说朝阳帝姬肯定要疯。但是朝阳宫却一点消息也没能传出来。

重葵心想这有什么难的呢。她可是最受宠的公主,别说是没有订婚,就是订了婚她也要把人抢来。她平静地看着镜中的人,慢慢摹好最后一笔眉,站起身要去未央宫请旨。她的父亲是王,王国之内有谁能阻挡王旨赐婚。

重葵还没走两步呢,却陡然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,她咬紧了牙关,但是像是冷极了的样子,牙齿咯噔咯噔地碰撞,怎么也止不住。她想起来,全身却没有力气。重葵散在地毯上,西域来的柔细毛毯蹭着她的脸。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恨意,却从喉咙里破碎出几声呜咽。她红着眼,口腔里有血的味道。情、投、意、合,多杀人的四个字。求不得求不得。她求不得的东西别人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得到。重葵拼命往前爬去,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,泄愤般地绝望地锤着地面。

自生下来后便享尽尊贵的公主,从心头上尝到了十分的痛苦。生不能死不得。

不能哭出声,不能哭出声,你听见没有!这是公主的体面。她张口咬住自己的手背,头埋在绒毯中,大滴大滴的泪掉落,没有声音。

你可否告诉我,我缘何如此?我堂堂朝阳帝姬,何故如此?

——

朝阳帝姬跪坐着,一把刀,一份诏书被推到她的面前。

“吾儿。”对面的中年人轻声唤,语气中有一丝的无奈。他是千万人的王,却只是她的父。他先指了那份诏书,

“赐婚你与楚谨云。”

又一指,指向那把刀,肥胖略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凌厉,

“倘使不肯,可杀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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